厂中层干部例行会议开会时间快到了，但人头还没到齐卷柏泡酒的功效。会议室里照例的是灯火通明，人头涌涌。烟枪们吞吐而出烟雾一直漫散到犄角旮旯。自从戏称厂头为“老板”后，厂部下面那一堆子职能部门大小科头们就都自称为杂货店店主了。现在混迹在朦朦烟雾里的人影模糊的一个个“店主”们，姿势孤傲，微露苍凉，了无烟火气而蕴藉不露，仿佛个个是时辰已到，遁入空门，修道正身，闭门学佛了。自然风雨过程，人生旅历，难免感叹心绪，感慨人生波澜，然有了利益诉求基础，便心境惬意，人前做出孩童稚气，率真几近纯青，纯熟而趋圆融了，开口之间自也能轻松地摆谈市井红尘、琐屑世俗，从罗宋汤到瑞士奶酪火锅，从人心今古、外界风云到世事浮沉、社会盛衰，无关痛痒的说辞飘浮在空气中，如几杯新酒，若干小酌，诗意梦想，融融春意，空茫中自然是摆得风头劲厉，声色犬马，包罗万象，充斥情绪发泄，图个嘴巴痛快，在颠三倒四的空话里大胆出位，功夫超炫，煞费苦心地施展浑身解数，使现场搞笑温度飙升最高，似无赖好事者流般在闲谝瞎摆中发出阵阵哄笑，快乐地沉湎进游戏人生的豁达里去，只有孙科长听得胆寒，甚至有点儿感到毛骨悚然。他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八路”，不喜欢摆谈一根事后烟的烂事儿，以及衣香鬓影，门庭投靠，花花公子趟浑水的黄货风味。他不喜欢！他听着听着心头就会憋得慌，冷不丁地就会冒出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火来。做人要有热血、要有献身精神，不能懵懵懂懂。当年顶着暴风雪急行军过新义州，热血沸腾，义愤填膺，雄纠纠，气昂昂，打败美帝野心狼，那才像个人。如今算什么，嘴巴里不干不净的，除了钱，便是女人，倒像是眉飞色舞入了丐帮、青红帮的倾家败业的乖滑伶俐，风流博浪的浮华浪子。

　　本来厂部今天是不按排什么会议的，所以孙头早一天就已向厂头打了招呼，请天假，陪北京部里过他这儿出差来的老战友，抗美援朝那阵子一个部队浴血奋战的老战友来家喝上几盅，谁知酒瓶拿手里才咬开盖，厂办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午后二时正，在厂部会议室召开扩大的中层干部会议，厂党委丁书记传达市委工作会议一个重要讲话精神卷柏泡酒的功效。孙头有些扫兴， 忍不住火冒三丈，不禁破口骂娘。当然呆家里骂娘归骂娘，会议总还得去参加。孙头不得不匆匆扒上两口饭菜，送走战友，疾如流星地赶厂里去了。身边络续坐上了人，吱唔嗡瓮的说笑声也越来越涌潮般地冲刷在他耳边。这时供销科张科长到了。孙头呼呼地抽着烟，沉埋下头管自养精神。他不用抬头看，光冲鼻的那股子大蒜味儿，就能猜他个八九不离十。张科长也是军伍出身，山东汉子，铮铮铁骨，心直口快，想啥说啥，不凑那份“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凌乱热闹，但隔山打雷震死牛的耿介性情，在财富会引起人们观念上巨变的这样一个转型时刻，做“出头鸟”的暴烈脾气，使他在上下左右人事关系照应上频频擦出烽烟陡起的火花。日益浓烈的“权钱交织”现状让他适应不了。张头早就表明了，如果厂头感到他呆在这个位置上不合适，晃眼，他随时准备走人。但孙头明白，事情断非开口讲话那么简单，走人，也不是说走就走得了的。挣扎在利益斗争漩涡中，当事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们是不会让煮熟的鸭子又放飞了的。他们能玩儿法，懂得用新的游戏规则办事，不走厂里的账，绕过财务账外循环，最后全部应收款子在账外莫名其妙地蒸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圈子里的抓得住什么？一旦卷入，从此平地起波澜，激荡风雷。关山重重，地老天荒，浅尝辄止，无法刹车。体会话背后的话，已是不可救药。此中格局道行不深，不懂规矩，必定混不下去。其间污秽，因拥有得利的巨大放量空间不停运转，而到难以言说的地步。就在孙头兀自思忖之间，张头提起热水瓶，替自己泡了杯茶说：

　　“嘿，孙头，人真的是不可貌相呵，山窝窝里有时真地会飞出个金凤凰来卷柏泡酒的功效。厂部搞统计的那个闷棍儿，少有人问津的冷货文志光，如今倒也有些儿行情看俏了，画点、写点什么，听说笔头上有两下子。老反儿子，可惜了……”

　　孙头默默地吸着烟，游移的凝视中流转心意倏忽而逝，其中不想说出的背后的幽深隐晦和苦涩实是一言难尽卷柏泡酒的功效。“文革”前后有些人的做法，是老百姓中不齿的“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缺德行为，解放都这么多年了，有些做法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孙头是一个有正气的人，眼面前见着的有一些事让他胸口堵得慌，感到不适又无比无奈。往前看还是回头望，“文革”与“改革开放”今天差距之巨，无法弥补裂痕之深何止霄壤！迷局阵痛，又让他有一种沧海浮生感伤追怀的无力感贯穿自己全身。他叹了口气，沉重得让人窒息地说：

　　“文志光书生本色，非常难得，是可造之才呵卷柏泡酒的功效。他是个头脑很清醒的人。‘文革’中遭受种种打击、折磨和羞辱，经历了难以言说的境遇，尝到了苦涩滋味，内心挣扎一定是像锥子一样扎心。”

　　“可是这小家伙家庭背景复杂，没法用呵卷柏泡酒的功效。小家伙父亲原是省城外国语学院老师，因为讲了不合时宜的话而被政府处置，判了刑，后来在劳改农场自杀，自绝於党和人民。黑五类分子子女在厂头名声臭烘烘的，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不会让他抬一抬头的。这些人在群众中是没有市场的，是成不了气候的，这样背景的人能用吗？”

　　孙头又点起了支烟，他默默地吸着没有吱声，他不喜欢自己晃眼卷柏泡酒的功效。有些想法到今天仍然有着不可低估的势力，都会有僵局，每走一步都会非常难，所以他永远不会去发“酒后豪言”，超然於尘世。讲直讲白大多时候是可怕的，现状适宜含含糊糊，玄玄乎乎，风景永远是这边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