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卷 静寂的日子

　　厂机动科孙科长怀着复杂的情感，捋了把颏下毛刺刺的胡茬，心思行踪难以捉摸地点起烟吸了一口卷柏泡酒的功效。“朱砂断供，红土当贵”。他心头五味杂陈，如潮头卷雪，搅腾苦酸甜辣涩诸滋味儿。形势变化有点儿不可捉摸，似乎具有不可抗拒的令人迷惑的宿命色彩。当年邓子恢鉴於农村拴一个槽，挤那点料，管吃不管饱，自己找吃都不让，还不准自家垒个灶，只能一起等饿死的现状，提议推行包产到户，生产责任制到人到户，结果在毛 那儿栽了跟斗，闹得沸沸扬扬，难以消除分歧。可是现在，争论了三十多年的农村包产到户问题成了中央决策，八二年中央一号文件——《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肯定了土地的家庭承包经营制度，发展社队企业、乡镇企业，出现了公私多种经营并存局面，“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体制迅即解体了。思想解冻，禁区打开，松绑不捆死了，走到哪里去？扛了一辈子红旗，现在不知往哪扛了？特别是自《中共中央关於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发表后，“商品经济”第一次被写进中央文件。八四年开始推进价格改革，同一种商品出现了“计划内”与“计划外”两种价格。“双轨制”给一些干部利用手中权力，在财务监管体制的体外循环，换取金钱提供了空间。但干部中占多数的对经济体制变革中模糊的“市场化”取向的转型感到纳闷，似乎仍然在吃夹生饭，甚至吞的满口生来，咽不下去，消化不了。如梦初醒的大家伙一听，全是离谱的，令人啼笑皆非，倒像是城里人没见过乡下世面。有些讲法还越说越神，越传越玄乎，给人一个猜不透的讳莫如深的谜。孙头的心里充满疑惑与匪夷所思。人一旦有了太多的钱，会流露吃掉弱者的虎狼本性，都是黄世仁、南霸天。穷苦人舍上命，头搁在富人铡刀下，扛枪跟共产党打天下，是为了还穷人一个活命的公道。如果共产党倒向富人，穷苦人照样起事掀翻了他。富人对穷人多少有点残忍、血腥，现实就是如此。穷人没钱，但有命一条，永远不会是一群温顺羔羊，不信，有种再搏一回。想到这里，他狠狠扔掉烟屁股，迟疑了下，举起双手捋了几把脸面，说了句拱过河卒子没有退路的话头，后来他走进了厂部会议室。坐下后，他两眼望着窗外，在追赶社会变革大潮背后，即使思想能转过弯来，内心深深感觉到的也是一种沉重的失落。

　　午后的阳光很刺眼卷柏泡酒的功效。烈日当空。天气热得有些脚下冒烟的味道了。依山据势河湾阳光下转进山谷，缓缓流淌，蜿蜒不尽。高山绿树，万顷松阴，隐於云雾之后，默默收拢野趣，却平添了几分雅致端庄。林涛如浪，跳跃光影。青苍水流自山根石壁涌奔起伏，漫漶回旋苔藓覆盖岩礁。天空极蓝。只有几丝白云飘荡在对面山前的悬崖树丛之间，如天鹅悠然迷离漂浮，温柔而亲切。静悄河面沁染金色鳞光，闪烁着追波逐浪，幽玄洗练，仿佛朝巷细雨，深谷烟霞，最有味道。山脚渡口横着一条小蓬船，早晚总是黑压压地挤满了过河的人。离渡口不远处的一处平坦河滩地上，青烟袅袅，纱雾薄绕，吹着大嗓门粗话的修船工匠们光着肌肉鼓包的乌黑上身，起火熬起一大罐子桐油，咳哟咳哟吼叫着，铁锤、凿子使得呼呼有风，震耳欲聋。他们顶着毒毒太阳，正扒在翻倒的船身上面修船。远处隐隐传来低沉急迫的拉纤纤夫的船工号子。岸滩伸向河心的暗褐岩礁露隆水面。起汛时节蜂拥水流急湍而下，怒涛轰隆，浊浪排空，激起白水茫茫，直奔数里之外。厂里广播喇叭在播放闵惠芬的《江和水》。昨天晚上，北京老战友出公差，顺便进山来看望看望他。老战友见面自然是十分地亲热亲切，拉了半天手，拥抱了好几次，灌注在两人心底的那一份久别了的战友深情，仍是使他们心头平息不了地激动。晚上留饭，孙头亲自下厨，老战友身边指点，上战场与上灶头一样，脱不了那付刺刀见红的刚猛军人味。灶头灶火烧得呼呼喇喇、锅铲铲在锅里哐当哐当，一身土气还是当年土八路军那份土样，自然孙头他上桌面招待的也都是山里土货，像山鸡汤，鸡肉很瘦，但是汤很鲜。辣椒炒肉丝、辣椒炒白菜、凯里酸汤鱼……，清爽入味，十分过瘾。一并“五粮液”，喝得尽兴，大有醉意。三杯酒下肚话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入夜山里起了些雾，树在雾气里露出枝枝桠桠，十分诡异。山野荒坡一片幽黑。四周静悄悄山林渗着一股温和的寒气。似还能见着峪河水面波光浅荡。饭后老战友坐在一起，一枝烟，一杯茶，又想起唠唠参加革命前小不丁点儿一个，在乡野搂草喂猪，下地捡穗，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艰难时日。

　　“乡下农户日子现在过得还是贫寒艰辛，解放这么多年了，不应该卷柏泡酒的功效。共产党是为天下穷苦人打天下的，心里应该永远搂着穷哥儿们。新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就是铲除人间不平。共产党的这一宗旨永远不会变。毛 是这样考虑的，邓小平也是这样考虑的。‘改革开放’引导的时代新潮目标，经济发展了，有力量了，归根结底还是铲除人间不平，解决利益按排的贫富差距问题，也就是能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毛 时代是大锅饭，现在讲究小锅饭，情况有很大不同，产生的社会问题也不同卷柏泡酒的功效。毛 时候方方面面素朴的阶级感情强烈一些，现在是自说自话，一张嘴就哇啦哇啦，也不掂掂份量自己是什么东西？”孙科长丢给老战友一支烟，心头窝着一肚皮的火气。他早就说过，“变革”这档子事儿，以后会怎样不知道，反正人不说太远的事情。不少人喜欢凑热闹，看新鲜，弄到头来也是没屎打屁，净放空的。

　　“我们这把年纪，跟着党闹革命也有这么多年了，纪律、觉悟都是有的，不要流於意气之争卷柏泡酒的功效。小平同志说过，不争论，大胆地试，大胆地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最终实现共同富裕。有一个发展过程，变化过程，天塌下来，拯救民生的灵丹妙药还是一句老话，让穷苦人日子能过下去。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近七十年过去了，社会主义事业从实践所得东西，应该是比原先理论上的抽象丰富多了。这么些年的过去、过来的反复折腾，教训是无数人的鲜血写出来的，可是作为执政党的共产党没有被折腾垮，反而更成熟更坚强了。共产党人仍然响当当，闪金光。来自欧洲的理论，现在体会到有些对我们有用，有些看来与我们国家实际不符。毛 开国，邓小平立国，其实践勇气，立论智慧世人仰之，自然也会有许多新的检讨……”

　　朦胧中，孙科长也有些模糊地感觉到，也许激烈地水火难容地生活在“敌我分明”环境之中的日子，在一天天远去了卷柏泡酒的功效。各种相互冲突的观念和利益之争，在适宜“气候”条件下，有可能可以相互相安无事地共存於一个政治共同体中。裂缝并不是深不可测，如果不是难改本性。“变革”给社会带来了影响，似乎嘈杂一片，不知所云中源流平均主义阴影逐渐消融，但两极分化现象开始浮出水面。国人的神经还远未从昔日“文革”阶级斗争的绷紧状态中恢复过来，各种时令商品，仿冒名牌已是接轨而来了。年轻人的穿着打扮极力向大都市的流行时尚靠近；时常在街头能遇到几个穿着时髦得体的女孩子，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在内地绵延起伏的大山深处。老街的市井细民终日抬头看山崖虚晃的影子，而无法回首望望山外真切的世界。封闭空间打碎了，“文革”那个动荡时代逐渐远去，由对“昔日”的回溯来孕育对未来的展望，结果是越展望越是一头雾水。强烈的新鲜感过去后，留在心头的是一片黯然。也许“改革成本”的承担者与“改革成果”的享受者之间错位，从而前者宿命地成为“社会不公”的接受者了。